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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书·列传·卷九十三

沈约

原文

隐逸

《易》曰:“天地闭,贤人隐。”又曰:“遁世无闷。”又曰:“高尚其事。”又曰:“幽人贞吉。”《论语》“作者七人”,表以逸民之称。又曰:“子路遇荷丈人,孔子曰:隐者也。”又曰:“贤者避地,其次避言。”又曰:“虞仲,夷逸,隐居放言。”品目参差,称谓非一,请试言之:夫隐之为言,迹不外见,道不可知之谓也。若夫千载寂寥,圣人不出,则大贤自晦,降夷凡品。止于全身远害,非必穴处岩栖,虽藏往得二,邻亚宗极,而举世莫窥,万物不睹。若此人者,岂肯洗耳颍滨,皦皦然显出俗之志乎!遁世避言,即贤人也。夫何适非世,而有避世之因,固知义惟晦道,非曰藏身。至于巢父之名,即是见称之号,号曰裘公,由有可传之迹。此盖荷之隐,而非贤人之隐也。贤人之隐,义深于自晦,荷之隐,事止于违人。论迹既殊,原心亦异也。身与运闭,无可知之情,鸡黍宿宾,示高世之美。运闭故隐,为隐之迹不见;违人故隐,用致隐者之目。身隐故称隐者,道隐故曰贤人。或曰:“隐者之异乎隐,既闻其说,贤者之同于贤,未知所异?”应之曰:“隐身之于晦道,名同而义殊,贤人之于贤者,事穷于亚圣,以此为言,如或可辨。若乃高尚之与作者,三避之与幽人,及逸民隐居,皆独往之称,虽复汉阴之氏不传,河上之名不显,莫不激贪厉俗,秉自异之姿,犹负揭日月,鸣建鼓而趋也。”陈郡袁淑集古来无名高士,以为《真隐传》,格以斯谈,去真远矣。贤人在世,事不可诬,今为《隐逸篇》,虚置贤隐之位,其余夷心俗表者,盖逸而非隐云。

戴颙,字仲若,谯郡铚人也。父逵,兄勃,并隐遁有高名。颙年十六,遭父忧,几于毁灭,因此长抱羸患。以父不仕,复修其业。父善琴书,颙并传之,凡诸音律,皆能挥手。会稽剡县多名山,故世居剡下。颙及兄勃,并受琴于父。父没,所传之声,不忍复奏,各造新弄,勃五部,颙十五部。颙又制长弄一部,并传于世。中书令王绥常携宾客造之,勃等方进豆粥,绥曰:“闻卿善琴,试欲一听。”不答,绥恨而去。

桐庐县又多名山,兄弟复共游之,因留居止。勃疾患,医药不给。颙谓勃曰:“颙随兄得闲,非有心于默语。兄今疾笃,无可营疗,颙当干禄以自济耳。”乃告时求海虞令,事垂行而勃卒,乃止。桐庐僻远,难以养疾,乃出居吴下。吴下士人共为筑室,聚石引水,植林开涧,少时繁密,有若自然。乃述庄周大旨,著《逍遥论》,注《礼记·中庸》篇。三吴将守及郡内衣冠要其同游野泽,堪行便往,不为矫介,众论以此多之。

高祖命为太尉行参军,琅邪王司马属,并不就。宋国初建,令曰:“前太尉参军戴颙、辟士韦玄,秉操幽遁,守志不渝,宜加旌引,以弘止退。并可散骑侍郎,在通直。”不起。太祖元嘉二年,诏曰:“新除通直散骑侍郎戴颙、太子舍人宗炳,并志托丘园,自求衡荜,恬静之操,久而不渝。颙可国子博士,炳可通直散骑侍郎。”东宫初建,又征太子中庶子。十五年,征散骑常侍,并不就。

衡阳王义季镇京口,长史张邵与颙姻通,迎来止黄鹄山。山北有竹林精舍,林涧甚美。颙憩于此涧,义季亟从之游,颙服其野服,不改常度。为义季鼓琴,并新声变曲,其三调《游弦》、《广陵》、《止息》之流,皆与世异。太祖每欲见之,尝谓黄门侍郎张敷曰:“吾东巡之日,当晏戴公山也。”以其好音,长给正声伎一部。颙合《何尝》、《白鹄》二声,以为一调,号为清旷。自汉世始有佛像,形制未工,逵特善其事,颙亦参焉。宋世子铸丈六铜像于瓦官寺,既成,面恨瘦,工人不能治,乃迎颙看之。颙曰:“非面瘦,乃臂胛肥耳。”既错减臂胛,瘦患即除,无不叹服焉。

十八年,卒,时年六十四。无子。景阳山成,颙已亡矣。上叹曰:“恨不得使戴颙观之。”

宗炳,字少文,南阳涅阳人也。祖承,宜都太守。父繇之,湘乡令。母同郡师氏,聪辩有学义,教授诸子。炳居丧过礼,为乡闾所称。刺史殷仲堪、桓玄并辟主簿,举秀才,不就。高祖诛刘毅,领荆州,问毅府咨议参军申永曰:“今日何施而可?”永曰:“除其宿衅,倍其惠泽,贯叙门次,显擢才能,如此而已。”高祖纳之,辟炳为主簿,不起。问其故,答曰:“栖丘饮谷,三十余年。”高祖善其对。妙善琴书,精于言理,每游山水,往辄忘归。征西长史王敬弘每从之,未尝不弥日也。乃下入庐山,就释慧远考寻文义。兄臧为南平太守,逼与俱还,乃于江陵三湖立宅,闲居无事。高祖召为太尉参军,不就。二兄蚤卒,孤累甚多,家贫无以相赡,颇营稼穑。高祖数致饩赉,其后子弟从禄,乃悉不复受。

高祖开府辟召,下书曰:“吾忝大宠,思延贤彦,而《兔置》潜处,《考盘》未臻,侧席丘园,良增虚伫。南阳宗炳、雁门周续之,并植操幽栖,无闷巾褐,可下辟召,以礼屈之。”于是并辟太尉掾,皆不起。宋受禅,征为太子舍人;元嘉初,又征通直郎;东宫建,征为太子中舍人,庶子,并不应。妻罗氏,亦有高情,与炳协趣。罗氏没,炳哀之过甚,既而辍哭寻理,悲情顿释。谓沙门释慧坚曰:“死生不分,未易可达,三复至教,方能遣哀。”衡阳王义季在荆州,亲至炳室,与之欢宴,命为咨议参军,不起。

好山水,爱远游,西陟荆、巫,南登衡、岳,因而结宇衡山,欲怀尚平之志。有疾还江陵,叹曰:“老疾俱至,名山恐难遍睹,唯当澄怀观道,卧以游之。”凡所游履,皆图之于室,谓人曰:“抚琴动操,欲令众山皆响。”古有《金石弄》,为诸桓所重,桓氏亡,其声遂绝,惟炳传焉。太祖遣乐师杨观就炳受之。

炳外弟师觉授亦有素业,以琴书自娱。临川王义庆辟为祭酒,主簿,并不就,乃表荐之,会病卒。元嘉二十年,炳卒,时年六十九。衡阳王义季与司徒江夏王义恭书曰:“宗居士不救所病,其清履肥素,终始可嘉,为之恻怆,不能已已。”子朔,南谯王义宣车骑参军。次绮,江夏王义恭司空主簿。次昭,郢州治中。次说,正员郎。

周续之,字道祖,雁门广武人也。其先过江居豫章建昌县。续之年八岁丧母,哀戚过于成人,奉兄如事父。豫章太守范宁于郡立学,招集生徒,远方至者甚众。续之年十二,诣宁受业。居学数年,通《五经》并《纬候》,名冠同门,号曰“颜子”。既而闲居读《老》、《易》,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。时彭城刘遗民遁迹庐山,陶渊明亦不应征命,谓之“寻阳三隐。”以为身不可遣,余累宜绝,遂终身不娶妻,布衣蔬食。

刘毅镇姑孰,命为抚军参军,征太学博士,并不就。江州刺史每相招请,续之不尚节峻,颇从之游。常以嵇康《高士传》得出处之美,因为之注。高祖之北讨,世子居守,迎续之馆于安乐寺,延入讲礼,月余,复还山。江州刺史刘柳荐之高祖,曰:“臣闻恢耀和肆,必在兼城之宝;翼亮崇本,宜纡高世之逸。是以渭滨佐周,圣德广运,商洛匡汉,英业乃昌。伏惟明公道迈振古,应天继期,游外暢于冥内,体远形于应近,虽汾阳之举,辍驾于时艰;明扬之旨,潜感于穹谷矣。窃见处士雁门周续之,清真贞素,思学钩深,弱冠独往,心无近事,性之所遣;荣华与饥寒俱落,情之所慕,岩泽与琴书共远。加以仁心内发,义怀外亮,留爱昆卉,诚著桃李。若升之宰府,必鼎味斯和;濯缨儒官,亦王猷遐缉。臧文不知,失在降贤;言偃得人,功由升士。愿照其丹款,不以人废言。”俄而辟为太尉掾,不就。

高祖北伐,还镇彭城,遣使迎之,礼赐甚厚。每称之曰:“心无偏吝,真高士也。”寻复南还。高祖践阼,复召之,乃尽室俱下。上为开馆东郭外,招集生徒。乘舆降幸,并见诸生,问续之《礼记》“傲不可长”、“与我九龄”、“射于矍圃”三义,辨析精奥,称为该通。续之素患风痹,不复堪讲,乃移病钟山。景平元年卒,时年四十七。通《毛诗》六义及《礼论》、《公羊传》,皆传于世。无子。兄子景远有续之风,太宗泰始中,为晋安内史,未之郡,卒。

王弘之,字方平,琅邪临沂人,宣训卫尉镇之弟也。少孤贫,为外祖征士何准所抚育。从叔献之及太原王恭,并贵重之。晋安帝隆安中,为琅邪王中军参军,迁司徒主簿。家贫,而性好山水,求为乌程令,寻以病归。桓玄辅晋,桓谦以为卫军参军。时琅邪殷仲文还姑孰,祖送倾朝,谦要弘之同行,答曰:“凡祖离送别,必在有情,下官与殷风马不接,无缘扈从。”谦贵其言。每随兄镇之之安成郡,弘之解职同行,荆州刺史桓伟请为南蛮长史。

义熙初,何无忌又请为右军司马。高祖命为徐州治中从事史,除员外散骑常侍,并不就。家在会稽上虞。从兄敬弘为吏部尚书,奏曰:“圣明司契,载德惟新,垂鉴仄微,表扬隐介,默语仰风,荒遐倾首。前员外散骑常侍琅邪王弘之,恬漠丘园,放心居逸。前卫将军参军武昌郭希林,素履纯洁,嗣徽前武。并击壤圣朝,未蒙表饰,宜加旌聘,贲于丘园,以彰止逊之美,以祛动求之累。臣愚谓弘之可太子庶子,希林可著作郎。”即征弘之为庶子,不就。太祖即位,敬弘为左仆射,又陈:“弘之高行表于初筮,苦节彰于暮年。今内外晏然,当修太平之化,宜招空谷,以敦冲退之美。”元嘉四年,征为通直散骑常侍,又不就。敬弘尝解貂裘与之,即着以采药。

性好钓,上虞江有一处名三石头,弘之常垂纶于此。经过者不识之,或问:“渔师得鱼卖不?”弘之曰:“亦自不得,得亦不卖。”日夕载鱼入上虞郭,经亲故门,各以一两头置门内而去。始宁汰川有佳山水,弘之又依岩筑室。谢灵运、颜延之并相钦重,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曰:“会境既丰山水,是以江左嘉遁,并多居之。但季世慕荣,幽栖者寡,或复才为时求,弗获从志。至若王弘之拂衣归耕,逾历三纪;孔淳之隐约穷岫,自始迄今;阮万龄辞事就闲,纂成先业;浙河之外,栖迟山泽,如斯而已。既远同羲、唐,亦激贪厉竞。殿下爱素好古,常若布衣,每忆昔闻,虚想岩穴,若遣一介,有以相存,真可谓千载盛美也。”

弘之四年卒,时年六十三。颜延之欲为作诔,书与弘之子昙生曰:“君家高世之节,有识归重,豫染豪翰,所应载述。况仆托慕末风,窃以叙德为事,但恨短笔不足书美。”诔竟不就。昙生好文义,以谦和见称。历显位,吏部尚书,太常卿。大明末,为吴兴太守。太宗初,四方同逆,战败奔会稽,归降被宥,终于中散大夫。

阮万龄,陈留尉氏人也。祖思旷,左光禄大夫。父宁,黄门侍郎。万龄少知名,自通直郎为孟昶建威长史。时袁豹、江夷相系为昶司马,时人谓昶府有三素望。万龄家在会稽剡县,颇有素情。永初末,自侍中解职东归,征为秘书监,加给事中,不就。寻除左民尚书,复起应命,迁太常,出为湘州刺史,在州无政绩。还为东阳太守,又被免。复为散骑常侍、金紫光禄大夫。元嘉二十五年卒,时年七十二。

孔淳之,字彦深,鲁郡鲁人也。祖惔,尚书祠部郎。父粲,秘书监征,不就。淳之少有高尚,爱好坟籍,为太原王恭所称。居会稽剡县,性好山水,每有所游,必穷其幽峻,或旬日忘归。当游山,遇沙门释法崇,因留共止,遂停三载。法崇叹曰:“缅想人外,三十年矣,今乃公倾盖于兹,不觉老之将至也。”及淳之还反,不告以姓。除著作佐郎,太尉参军,并不就。

居丧至孝,庐于墓侧。服阕,与征士戴颙、王弘之及王敬弘等共为人外之游。敬弘以女适淳之子尚。会稽太守谢方明苦要入郡,终不肯往。茅室蓬户,庭草芜径,唯床上有数卷书。元嘉初,复征为散骑侍郎,乃逃于上虞县界,家人莫知所之。弟默之为广州刺史,出都与别。司徒王弘要淳之集冶城,即日命驾东归,遂不顾也。元嘉七年,卒,时年五十九。默之儒学,注《谷梁春秋》。默之子熙先,事在《范晔传》。

刘凝之,字志安,小名长年,南郡枝江人也。父期公,衡阳太守。兄盛公,高尚不仕。凝之慕老莱、严子陵为人,推家财与弟及兄子,立屋于野外,非其力不食,州里重其德行。州三礼辟西曹主簿,举秀才,不就。妻梁州刺史郭铨女也,遣送丰丽,凝之悉散之亲属。妻亦能不慕荣华,与凝之共安俭苦。夫妻共乘薄笨车,出市买易,周用之外,辄以施人。为村里所诬,一年三输公调,求辄与之。有人尝认其所著屐,笑曰:“仆著之已败,今家中觅新者备君也。”此人后田中得所失屐,送还之,不肯复取。

元嘉初,征为秘书郎,不就。临川王义庆、衡阳王义季镇江陵,并遣使存问。凝之答书顿首称仆,不修民礼,人或讥焉。凝之曰:“昔老莱向楚王称仆,严陵亦抗礼光武,未闻巢、许称臣尧、舜。”时戴颙与衡阳王义季书,亦称仆。荆州年饥,义季虑凝之喂毙,饷钱十万。凝之大喜,将钱至市门,观有饥色者,悉分与之,俄顷立尽。性好山水,一旦携妻子泛江湖,隐居衡山之阳。登高岭,绝人迹,为小屋居之,采药服食,妻子皆从其志。元嘉二十五年,卒,时年五十九。

龚祈,字孟道,武陵汉寿人也。从祖玄之,父黎民,并不应征辟。祈年十四,乡党举为州迎西曹,不行。谢晦临州,命为主簿;彭城王义康举秀才,除奉朝请;临川王义庆平西参军,皆不就。风姿端雅,容止可观,中书郎范述见而叹曰:“此荆楚仙人也。”衡阳王义季临荆州,发教以祈及刘凝之、师觉授不应征召,辟其三子。祈又征太子舍人,不起。时或赋诗,言不及世事。元嘉十七年,卒,时年四十二。

翟法赐,寻阳柴桑人也。曾祖汤,汤子庄,庄子矫,并高尚不仕,逃避征辟。矫生法赐。少守家业,立屋于庐山顶,丧亲后,便不复还家。不食五谷,以兽皮结草为衣,虽乡亲中表,莫得见也。州辟主簿,举秀才,右参军,著作佐郎,员外散骑侍郎,并不就。后家人至石室寻求,因复远徙,违避征聘,遁迹幽深。寻阳太守邓文子表曰:“奉诏书征郡民新除著作佐郎南阳翟法赐,补员外散骑侍郎。法赐隐迹庐山,于今四世,栖身幽岩,人罕见者。如当逼以王宪,束以严科,驰山猎草,以期禽获,虑致颠殒,有伤盛化。”乃止。后卒于岩石之间,不知年月。

陶潜,字渊明,或云渊明,字元亮,寻阳柴桑人也,曾祖侃,晋大司马。潜少有高趣,尝著《五柳先生传》以自况,曰:

先生不知何许人,不详姓字,宅边有五柳树,因以为号焉。闲静少言,不慕荣利。好读书,不求甚解,每有会意,欣然忘食。性嗜酒,而家贫不能恆得。亲旧知其如此,或置酒招之。造饮辄尽,期在必醉,既醉而退,曾不吝情去留。环堵萧然,不蔽风日,短褐穿结,箪瓢屡空,晏如也。尝著文章自娱,颇示己志,忘怀得失,以此自终。

其自序如此,时人谓之实录。亲老家贫,起为州祭酒,不堪吏职,少日,自解归。州召主簿,不就。躬耕自资,遂抱羸疾,复为镇军、建威参军。谓亲朋曰:“聊欲弦歌,以为三径之资,可乎?”执事者闻之,以为彭泽令。公田悉令吏种秫稻。妻子固请种粳,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,五十亩种粳。郡遣督邮至,县吏白应束带见之。潜叹曰:“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。”即日解印绶去职。赋《归去来》,其词曰:

归去来兮,园田荒芜胡不归。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。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实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舟遥遥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。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希微。

乃瞻衡宇,载欣载奔。僮仆欢迎,稚子候门。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携幼入室,有酒停尊。引壶觞而自酌,盼庭柯以怡颜。倚南窗而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。园日涉而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策扶老以流忄妻,时矫首而遐观,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景翳翳其将入,抚孤松以盘桓。

归去来兮,请息交而绝游,世与我以相遗,复驾言兮焉求。说亲戚之情话,乐琴书以消忧。农人告余以上春,将有事于西畴。或命巾车,或棹扁舟。既窈窕以穷壑,亦崎岖而经丘。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善万物之得时,感吾生之行休。

已矣乎,寓形宇内复几时,奚不委心任去留,胡为遑遑欲何之。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。登东皋以舒啸,临清流而赋诗。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。

义熙末,征著作佐郎,不就。江州刺史王弘欲识之,不能致也。潜尝往庐山,弘令潜故人庞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。潜有脚疾,使一门生二兒舆篮舆,既至,欣然便共饮酌,俄顷弘至,亦无忤也。先是,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,在寻阳,与潜情款。后为始安郡,经过,日日造潜,每往必酣饮致醉。临去,留二万钱与潜,潜悉送酒家,稍就取酒。尝九月九日无酒,出宅边菊丛中坐久,值弘送酒至,即便就酌,醉而后归。潜不解音声,而畜素琴一张,无弦,每有酒适,辄抚弄以寄其意。贵贱造之者,有酒辄设,潜若先醉,便语客:“我醉欲眠,卿可去。”其真率如此。郡将候潜值其酒熟,取头上葛巾漉酒,毕,还复著之。

潜弱年薄官,不洁去就之迹。自以曾祖晋世宰辅,耻复屈身后代,自高祖王业渐隆,不复肯仕。所著文章,皆题其年月,义熙以前,则书晋氏年号;自永初以来,唯云甲子而已。与子书以言其志,并为训戒曰:

天地赋命,有往必终,自古贤圣,谁能独免。子夏言曰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”四友之人,亲受音旨,发斯谈者,岂非穷达不可妄求,寿夭永无外请故邪。吾年过五十,而穷苦荼毒,家贫弊,东西游走。性刚才拙,与物多忤,自量为己,必贻俗患,僶俛辞世,使汝幼而饥寒耳。常感孺仲贤妻之言,败絮自拥,何惭兒子。此既一事矣。但恨邻靡二仲,室无莱妇,抱兹苦心,良独罔罔。

少年来好书,偶爱闲静,开卷有得,便欣然忘食。见树木交廕,时鸟变声,亦复欢尔有喜。尝言五六月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。意浅识陋,日月遂往,缅求在昔,眇然如何。疾患以来,渐就衰损,亲旧不遗,每以药石见救,自恐大分将有限也。恨汝辈稚小,家贫无役,柴水之劳,何时可免,念之在心,若何可言。然虽不同生,当思四海皆弟兄之义。鲍叔、敬仲,分财无猜;归生、伍举,班荆道旧,遂能以败为成,因丧立功。他人尚尔,况共父之人哉!颍川韩元长,汉末名士,身处卿佐,八十而终,兄弟同居,至于没齿。济北氾稚春,晋时操行人也,七世同财,家人无怨色。《诗》云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汝其慎哉!吾复何言。

又为《命子诗》以贻之曰:

悠悠我祖,爰自陶唐。邈为虞宾,历世垂光。御龙勤夏,豕韦翼商。穆穆司徒,厥族以昌。纷纭战国,漠漠衰周。凤隐于林,幽人在丘。逸虬挠云,奔鲸骇流。天集有汉,眷予愍侯。于赫愍侯,运当攀龙。抚剑夙迈,显兹武功。参誓山河,启土开封。亹亹丞相,允迪前踪。浑浑长源,蔚蔚洪柯。群川载导,众条载罗。时有默语,运固隆污。在我中晋,业融长沙。桓桓长沙,伊勋伊德。天子畴我,专征南国。功遂辞归,临宠不惑。孰谓斯心,而可近得。肃矣我祖,慎终如始。直方二台,惠和千里。于皇仁考,淡焉虚止。寄迹夙运,冥兹愠喜。嗟余寡陋,瞻望靡及。顾惭华鬓,负景只立。三千之罪,无后其急。我诚念哉,呱闻尔泣。卜云嘉日,占尔良时。名尔曰俨,字尔求思。温恭朝夕,念兹在兹。尚想孔伋,庶其企而。厉夜生子,遽而求火。凡百有心,奚待于我。既见其生,实欲其可。人亦有言,斯情无假。日居月诸,渐免于孩。福不虚至,祸亦易来。夙兴夜寐,愿尔斯才。尔之不才,亦已焉哉。

潜元嘉四年卒,时年六十三。

宗彧之,字叔粲,南阳涅阳人,炳从父弟也。蚤孤,事兄恭谨,家贫好学,虽文义不逮炳,而真澹过之。州辟主簿,举秀才,不就。公私饩遗,一无所受。高祖受禅,征著作佐郎,不至。元嘉初,大使陆子真观采风俗,三诣彧之,每辞疾不见也。告人曰:“我布衣草莱之人,少长垄亩,何枉轩冕之客。”子真还,表荐之,征员外散骑侍郎,又不就。元嘉八年,卒,时年五十。

沈道虔,吴兴武康人也。少仁爱,好《老》、《易》,居县北石山下。孙恩乱后饥荒,县令庾肃之迎出县南废头里,为立小宅,临溪,有山水之玩。时复还石山精庐,与诸孤兄子共釜庾之资,困不改节。受琴于戴逵,王敬弘深敬之。郡州府凡十二命,皆不就。

有人窃其园莱者,还见之,乃自逃隐,待窃者取足去后乃出。人拔其屋后笋,令人止之,曰:“惜此笋欲令成林,更有佳者相与。”乃令人买大笋送与之。盗者惭不取,道虔使置其门内而还。常以捃拾自资,同捃者争穟,道虔谏之不止,悉以其所得与之,争者愧恧。后每争,辄云:“勿令居士知。”冬月无复衣,戴颙闻而迎之,为作衣服,并与钱一万。既还,分身上衣及钱,悉供诸兄弟子无衣者。乡里年少,相率受学。道虔常无食,无以立学徒。武康令孔欣之厚相资给,受业者咸得有成。太祖闻之,遣使存问,赐钱三万,米二百斛,悉以嫁娶孤兄子。征员外散骑侍郎,不就。累世事佛,推父祖旧宅为寺。至四月八日,每请像。请像之日,辄举家感恸焉。道虔年老,菜食,恆无经日之资,而琴书为乐,孜孜不倦。太祖敕郡县令,随时资给。元嘉二十六年,卒,时年八十二。子慧锋,修父业,辟从事,皆不就。

郭希林,武昌武昌人也。曾祖翻,晋世高尚不仕。希林少守家业,征州主簿,秀才,卫军参军,并不就。元嘉初,吏部尚书王敬弘举王弘之为太子庶子,希林为著作佐郎。后又征员外散骑侍郎,并不就。十年,卒,时年四十七。子蒙,亦隐居不仕。泰始中,郢州刺史蔡兴宗辟为主簿,不就。

雷次宗,字仲伦,豫章南昌人也。少入庐山,事沙门释慧远,笃志好学,尤明《三礼》、《毛诗》,隐退不交世务。本州辟从事,员外散骑侍郎征,并不就。与子侄书以言所守,曰:

夫生之修短,咸有定分,定分之外,不可以智力求,但当于所禀之中,顺而勿率耳。吾少婴羸患,事钟养疾,为性好闲,志栖物表,故虽在童稚之年,已怀远迹之意。暨于弱冠,遂托业庐山,逮事释和尚。于时师友渊源,务训弘道,外慕等夷,内怀悱发,于是洗气神明,玩心坟典,勉志勤躬,夜以继日。爰有山水之好,悟言之欢,实足以通理辅性,成夫亹亹之业,乐以忘忧,不知朝日之晏矣。自游道餐风,二十余载,渊匠既倾,良朋凋索,续以衅逆违天,备尝荼蓼,畴昔诚愿,顿尽一朝,心虑荒散,情意衰损,故遂与汝曹归耕垄畔,山居谷饮,人理久绝。

日月不处,忽复十年,犬马之齿,已逾知命。崦嵫将迫,前涂几何,实远想尚子五岳之举,近谢居室琐琐之勤。及今耄未至惛,衰不及顿,尚可厉志于所期,纵心于所托,栖诚来生之津梁,专气莫年之摄养,玩岁日于良辰,偷余乐于将除,在心所期,尽于此矣。汝等年各成长,冠娶已毕,修惜衡泌,吾复何忧。但顾守全所志,以保令终耳。自今以往,家事大小,一勿见关,子平之言,可以为法。

元嘉十五年,征次宗至京师,开馆于鸡笼山,聚徒教授,置生百余人。会稽硃膺之、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,监总诸生。时国子学未立,上留心艺术,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,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,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,凡四学并建。车驾数幸次宗学馆,资给甚厚。又除给事中,不就。久之,还庐山,公卿以下,并设祖道。

二十五年,诏曰:“前新除给事中雷次宗,笃尚希古,经行明修,自绝招命,守志隐约。宜加升引,以旌退素。可散骑侍郎。”后又征诣京邑,为筑室于钟山西岩下,谓之招隐馆,使为皇太子诸王讲《丧服》经。次宗不入公门,乃使自华林东门入延贤堂就业。二十五年,卒于钟山,时年六十三。太祖与江夏王义恭书道次宗亡,义恭答曰:“雷次宗不救所疾,甚可痛念。其幽栖穷薮,自宾圣朝,克己复礼,始终若一。伏惟天慈弘被,亦垂矜愍。”子肃之,颇传其业,官至豫章郡丞。

朱百年,会稽山阴人也。祖恺之,晋右卫将军。父涛,扬州主簿。百年少有高情,亲亡服阕,携妻孔氏入会稽南山,以伐樵采箬为业。每以樵箬置道头,辄为行人所取,明旦亦复如此。人稍怪之,积久方知是硃隐士所卖,须者随其所堪多少,留钱取樵箬而去。或遇寒雪,樵箬不售,无以自资,辄自搒船送妻还孔氏,天晴复迎之。有时出山阴为妻买缯彩三五尺,好饮酒,遇醉或失之。颇能言理,时为诗咏,往往有高胜之言。郡命功曹,州辟从事,举秀才,并不就。隐迹避人,唯与同县孔觊友善。觊亦嗜酒,相得辄酣,对饮尽欢。百年家素贫,母以冬月亡,衣并无絮,自此不衣绵帛。尝寒时就觊宿,衣悉夹布,饮酒醉眠,觊以卧具覆之,百年不觉也。既觉,引卧具去体,谓觊曰:“绵定奇温。”因流涕悲恸,觊亦为之伤感。

除太子舍人,不就。颜竣为东扬州,发教饷百年谷五百斛,不受。时山阴又有寒人姚吟,亦有高趣,为衣冠所重。义阳王昶临州,辟为文学从事,不起。竣饷吟米二百斛,吟亦辞之。百年孝建元年卒山中,时年八十七。蔡兴宗为会稽太守,饷百年妻米百斛,百年妻遣婢诣郡门奉辞固让,时人美之,以比梁鸿妻。

王素,字休业,琅邪临沂人也。高祖翘之,晋光禄大夫。素少有志行,家贫母老。初为庐陵国侍郎,母忧去职。服阕,庐陵王绍为江州,亲旧劝素修完旧居,素不答,乃轻身往东阳,隐居不仕,颇营田园之资,得以自立。爱好文义,不以人俗累怀。世祖即位,欲搜扬隐退,下诏曰:“济世成务,咸达隐微,轨俗兴让,必表清节。朕昧旦求善,思惇薄风,琅邪王素、会稽硃百年,并廉约贞远,与物无竞,自足皋亩,志在不移。宜加褒引,以光难进。并可太子舍子。”大明中,太宰江夏王义恭开府辟召,辟素为仓曹属;太宗泰始六年,又召为太子中舍人,并不就。素既屡被征辟,声誉甚高。山中有蚿虫,声清长,听之使人不厌,而其形甚丑,素乃为《蚿赋》以自况。七年,卒,时年五十四。

时又有宋平刘睦之、汝南州韶、吴郡褚伯玉,亦隐身求志。睦之居交州,除武平太守,不拜。韶字伯和,黄门侍郎文孙也。筑室湖孰之方山,征员外散骑侍郎,征北行参军,不起。伯玉居剡县瀑布山三十余载,扬州辟议曹从事,不就。

关康之,字伯愉,河东杨人。世居京口,寓属南平昌。少而笃学,姿状丰伟。下邳赵绎以文义见称,康之与之友善。特进颜延之见而知之。晋陵顾悦之难王弼《易》义四十余条,康之申王难顾,远有情理。又为《毛诗义》,经籍疑滞,多所论释。尝就沙门支僧纳学,妙尽其能。竟陵王义宣自京口迁镇江陵,要康之同行,距不应命。元嘉中,太祖闻康之有学义,除武昌国中军将军,蠲除租税。江夏王义恭、广陵王诞临南徐州,辟为从事、西曹,并不就。弃绝人事,守志闲居。弟双之为臧质车骑参军,与质俱下,至赭圻病卒,瘗于水滨。康之其春得疾困笃,小差,牵以迎丧,因得虚劳病,寝顿二十余年。时有闲日,辄卧论文义。世祖即位,遣大使陆子真巡行天下,使反,荐康之“业履恆贞,操勖清固,行信闾党,誉延邦邑,栖志希古,操不可渝,宜加征聘,以洁风轨。”不见省。太宗泰始初,与平原明僧绍俱征为通直郎,又辞以疾。顺帝升明元年,卒,时年六十三。

史臣曰:夫独往之人,皆禀偏介之性,不能摧志屈道,借誉期通。若使值见信之主,逢时来之运,岂其放情江海,取逸丘樊。盖不得已而然故也。且岩壑闲远,水石清华,虽复崇门八袭,高城万雉,莫不蓄壤开泉,仿佛林泽。故知松山桂渚,非止素玩,碧涧清潭,翻成丽瞩。挂冠东都,夫何难之有哉!


译文

戴颙字仲若,是谯郡钅至人。父亲戴逵、兄长戴勃,都因隐逸而享有盛名。

戴颙十六岁时,父亲去世,因守孝几乎毁坏了身体,因而长年生病虚弱。他因为父死而没有做官,重操旧业。父亲善于弹琴写字,都传给了戴 颙,所有的音乐,戴颙都能弹奏。会稽剡县名山很多,所以他一生就居在剡县。戴颙和兄长戴勃都从父亲那里学琴,父亲死后,所传授的声乐,他们不忍心再弹奏,于是各自创作了新曲,戴勃作了五部,戴 颙有十五部。戴颙又作了一部长曲,这些乐曲都流传于世。中书令王绥曾带宾客去拜访他,戴勃他们正在吃豆粥。王绥说:“我听说你们善于弹琴,想听一听。”戴勃他们没有回答,王绥怀恨而去。

桐庐县也有很多名山,兄弟两人一起去游览,因而留居下来。戴勃生病,医药不足,戴 颙对戴勃说:“我跟随兄长得以闲暇,并不是有意沉默。兄长现在病重,无法求治。我应当去求官禄来接济我们。”于是上书当朝求取海虞令,事情将要办成时,戴勃去世,就此作罢。桐庐县地处偏僻,难以养病,于是他到吴地定居下来。吴地读书人共同替他建房,搬运石头,开涧引水,栽植树木,不多时就长得茂盛繁密,就好像自然长成的一样。于是戴 颙论述庄周精要的思想,作《逍遥论》,注释《礼记》的《中庸》篇。三吴守将和郡里士大夫邀请他一起野游,能走就去,不虚情假意,因此众人都赞美他。

高祖任命他做太尉行参军、琅笽王司马属,他都没就职。宋国刚建,下令说:“前太尉行参军戴 颙、辟士韦玄,保持隐逸节操,坚守志向,始终不渝,应该加以表彰,来弘扬隐逸谦让的美德。他们都适合在通直任散骑侍郎。”戴 颙没有赴任。太祖元嘉二年(425),下诏说:“新任通直散骑侍郎戴颙、太子舍人宗炳,都把志向寄托在山林田园,甘心住在茅屋,过简朴的生活。恬静的节操,长久不变。戴 颙适合当国子博士,宗炳适合作通直散骑侍郎。”东宫刚刚建造时,戴颙又被征召为太子中庶子。元嘉十五年(438),他又被征召为散骑侍郎,都不就职。

衡阳王刘义季镇守京口时,长史张邵与戴 颙结为亲家,迎请他住在黄鹄山。山的北面有竹林和精致的房屋,竹林和溪涧都很美,戴颙就在溪涧边住下来。义季屡次跟从他游玩,他还是穿他的村野服装,不改变平常的习惯。他替义季弹琴,琴曲都是他新作或改编的曲子,其中三种曲调《游..》、《广陵》、《止息》之类,都与世不同。太祖每每想见他的时候,就对黄门侍郎张敷说:“我巡视东方的那一天,一定要在黄鹄山宴请戴公。”因为他喜好音乐,太祖长期供应他一部正声伎。戴 颙把《何尝》、《白鹄》二部乐曲融合起来,以谱成一个曲调,称为《清旷》。

从汉代开始有佛像,它的形体制作不精巧。戴逵特别善长制作佛像,戴 颙也参与制作。宋世子在瓦官寺用铜铸造一丈六尺高的佛像,已成,嫌铜像面太瘦,工人不能重新修治,于是迎请戴颙来看看。戴 颙说:“这不是脸面瘦小,而是臂胛肥大罢了。”磨减臂胛以后,瘦小的毛病就消除了。众人无不叹服。

太祖元嘉十八年(441),戴 颙去世,时年六十四岁。没有子女。景阳山修成时,戴颙已经死了,皇上叹息说:“遗憾的是不能使戴颙来观看啊!”

陶潜字渊明,有人说渊明字元亮,是寻阳柴桑人。他的曾祖陶侃,是晋代的大司马。

陶潜青年时期便有非常高雅的志向,曾经写过《五柳先生传》自述,文章说:

不知先生是哪里人,更不知姓甚名谁,他家旁边有五棵柳树,于是便以五柳先生作自己的名称,先生沉默寡言,不羡慕荣华富贵,喜欢读书,但总是不深究其中涵意,每当碰到有趣的地方,便欣然雀跃,几乎忘掉吃饭。生性爱酒。但家境贫困,不能经常喝酒,亲朋故友知道这个情况,往往摆酒招致先生,而先生每到必饮,每饮必醉,醉而后返。房子不能挡风,遮不住太阳,先生穿着短褂,打着草带,锅碗常空,但淡然处之,常作文章娱乐自己。不时显示自己的志趣,忘记了成功和失败,用这些来安度余年。他介绍自己也是这样,当时人觉得这说的是实话。

渊明年老,家庭贫穷,只好出门当本州的祭酒官,但是受不了那些杂事,几天时间,便辞官而归,州里请他当主簿,陶渊明没有应征。而是亲自耕田种地,以获得温饱,又带病再次外出当镇军,建威参军,他对亲朋好友说:“我姑且想出去干一干,作为交友的资财,可以吗?”州的长官听到这话,便用他当彭泽令。公家分给的田,渊明叫部下官吏种上秫稻,他的妻子儿女一定要他种上禾亢米,于是在其中的二顷,五十亩种秫稻,五十亩种禾亢稻。郡里派督邮来县里检查,县里的老官吏说应该整衣相见,陶潜感叹说:“我不能因为五斗米便折腰向乡里小人磕头。”当天便辞职,作赋《归去来兮辞》,词章说:

“回去吧,田园荒芜。为什么不回去呢?既然觉得自己的心灵被形体驱使,何必遗憾而独自悲叹。可喜的是,明白以往的岁月无法补救,但未来还是可以挽回,确实是迷路了,但还不是太远,只觉今天对而昨天错。船儿缓缓地前进,风儿轻轻吹动衣角,向农夫问前面的路程,恨黎明的光芒太微弱。

“突然看到了我的故居,高兴地奔跑,僮仆们在门前欢迎,小儿子在门口迎接,庭院的小路长满了野草,门内的青松和秋菊还在。我带着幼子到屋里面去,看见满壶的美酒,拿起酒杯自斟自饮,又向外怡然地欣赏庭院,靠在南窗边上傲然自得,看卧室能不能住得舒服,每日到园中走走,兴味十足,大门虽然摆在那里,但常关着,不时地扶着手杖,流连四顾,时不时抬头望远而神游天外,云儿潇洒地卷过山头,鸟儿飞倦了回到窝巢,日影不断地向西移动,我抚摸着苍松不忍离去。

“回去吧,让我同外界人断绝交游。世俗既然同我合不来,我再出去寻求什么呢?我喜欢亲人们的絮语,沉浸在琴书中消除忧愁,农夫们告诉我春耕来了,将要到西边的田地上干活。有时开出简陋的牛车,有时驾一叶小舟,寻幽探隐,穷极沟壑,或者跋涉崎岖的绝壁,或者慢慢游过小山。树木欣欣向荣地生长,溪水淙淙地流动,身与万物为一体,感叹我这一辈子可能会迅速完结。

“算了吧!寄生天地之间还有多长时间,何不随心所欲一任东西,何必惶惶想这想那。富贵不是我的梦想,帝王显贵朝廷是不需希望的,抓住良辰美景体味吧,或者扶起犁钯去耕耘吧,登上东边的小山临风长啸,俯视清辙的小河高声吟唱。姑且与天地为一体,听从命运的安排,再还有什么疑问的。”

义熙末年,陶潜被任用为著作佐郎,他未应命。江州刺史王弘想认识他,但不能召奉他。陶潜曾到庐山,王弘叫渊明的老朋友庞通之带着美酒在半路上等他,陶潜有脚病,他叫一个门生二个儿子抬着床车。碰到之后,便和庞通之喝起酒来,不久王弘到了,陶渊明也拉他一起喝起来,欢然相处。之前颜延之当刘柳的后军功曹,在寻阳时和陶潜交情很好,后来当上了始安郡太守,经过寻阳,每天来看渊明,每次都酣饮而醉,临去时,留下二万钱给渊明,陶潜把它们全部送给卖酒人家,然后来取酒痛饮。一次九月九日没有酒,到屋边菊花丛中坐了好久,恰遇王弘送酒来了,马上喝了起来,醉了之后便回去。陶渊明不懂音乐,但准备了一张普通的琴,其中没有琴弦,每次有酒兴,便抚琴而歌,表达他的心意,无论贵贱,凡是造访他的人,有酒便拿出来,陶潜要是先醉,便告诉客人:“我喝醉了想睡觉,你可以走了。”他就是这么真诚坦率。浔阳郡的太守等候陶潜去喝酒,恰遇酒热了,陶潜便取下头上的葛巾装酒,回来之后又再戴上。

陶潜做官不长,轻易辞职,自以为曾祖父陶侃是晋代的宰辅,以再在宋朝臣服效劳为耻,自从刘裕的王业渐渐兴隆之后,不再愿意出仕,他所写的文章都题上所写的年月,义熙以前,便写上晋朝年号,从永初以来都云甲子某某年而已。他给儿子们写信表达自己的观点,并且训诫他们,信是这样说的:

“天地产生了人,有出生便有死亡,从古以来的圣人贤人没有例外,子夏说得好:‘死生都是命中注定,富贵完全由天意决定。’孔门弟子、亲自接受孔子的告诫,说这样的话,难道不是穷通不能随便操纵得了的,长寿与夭折永远不是人为所能控制得了的,我年岁超过五十,但备受穷困艰难的折磨,因为家庭贫困,奔走东西,性格刚正,才能低劣,和人往往不和,为自己细细思想,必然遭到世人的打击,于是悄然离开官场,却使你们幼年时便遭饥寒,常常感叹晏儒仲的贤妻的话,身抱破被而不忧虑,更何况是儿子们。这也是其中一件事,遗憾的邻人中没有两仲子,家中没有安于贫贱的老莱子妻那样的老婆,抱着这样的苦心,非常遗憾。

“我自少年以来便喜爱读书,偶然在闲静无事的时候,打开书籍,从中获得快乐,每每忘掉吃饭。一见树影疏疏,鸟啼声音破空而来,也很欢快雀跃。曾经说过五六月在北边窗子边乘凉,碰到凉风突然到来,便感觉自己成了羲皇时的安乐百姓。我思虑浅薄,见识粗鄙,岁月流逝,思想当年,渺然无可奈何。

“从发病以来,我逐渐地衰弱下去,亲朋故友们没有忘记我们,每每以药相救,然而我认为我的生命恐怕不会很长了,只恨你们年纪幼小家中贫困没有人帮助,获得柴米油盐的辛劳何时可以免除,心中想起这些,又有什么话可说。虽然你们不是一母所生,但想起四海之内皆兄弟,鲍叔、管仲划分财物互不猜疑,归生、伍举,在路上砍荆棘坐下,叙诉旧情,他的才能因败成功,因失而得,他人尚且如此,何况你们都是一父所生。颍川人韩元长,是汉末名士。自身当了公卿,八十岁时去世,兄弟们仍然居住在一起,一直到死。济北人汜稚春是晋代的高尚人物,七代没有分家,家中人没有半点怨恨之色。《诗经》说:‘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’你们应该懂得啊,我还有什么话说。”

陶渊明又写了《命子诗》给儿子们。他在元嘉四年(427)去世,享年六十三岁。

沈道虔,吴兴武康人,少年便非常仁厚,喜爱老、庄哲学,居住在县城北边的石山之下。孙恩之乱后发生饥荒,县令庾肃之迎接他出来到县城南边的废头里,为他建起小屋,前临小溪,那里有很美的山水。沈道虔不时地回到石山旧舍,和那些成了孤儿的兄长的儿子们共用破旧的家物,不管多么困难,都不改变节操。从戴逵那里学会弹琴,王敬弘深深地敬仰他,本郡和本州一共十二次征用他,他都没有应命。

一次,有人偷了道虔家菜园的菜,沈道虔回来看到了,他自己便躲了起来,等偷菜的人拿够走后,沈道虔才出来。有人拔他家屋后的竹笋,他便叫那人不要拔,说:“我希望竹笋长成竹枝。我另有更好的给你。”于是叫人买更大的竹笋送给那人,那位盗笋的人非常惭愧,坚决不要。沈道虔叫放在那人的屋里才出来。他常常以拾稻麦过日子,跟他一起拾麦的人抢麦穗,道虔劝他不要这样,那人不听,道虔便把自己的全部给他,争抢的人非常惭愧,以后每次争抢时总是说:“不要叫沈先生知道了。”他冬天没有夹衣,戴..听说便把他接来,为他做好衣服并送给他一万钱。道虔回去之后,把自身的衣服和钱都送给了侄子中没有衣服的。乡中少年,成群地当他的学生,道虔常常没饭吃,无法建立学舍。武康令孔欣之便周济了他很多物资,使他的学生得以成就学业,太祖听说,派人慰劳他,赐钱三万,大米二百斛。沈道虔把它们全部用作为兄弟孩子们嫁娶的费用。道虔接着被征调为员外散骑侍郎,他未应征。沈道虔家好几代信奉佛教,他便把祖父父亲原居住的故宅作寺庙,每年到四月初八,都请佛像,请像的那一天,他们便全家感叹悲痛。沈道虔年老,吃的是素食,常常一天不能吃饱,他却以弹琴写字为乐,孜孜不倦。太祖敕令本郡县随时供给。元嘉二十六年(449)去世,时年八十二岁。

他的儿子沈慧锋,继承父亲的事业,被征为从事,他都没有从命。

朱百年,会稽山阴人。他祖父朱恺之,是晋朝的右卫将军。父亲朱涛,是扬州主簿。

朱百年少年时便有非常崇高的气节。他在守孝期间,携带妻子孔氏到会稽南山中,以采竹砍柴为生。每次他都把柴竹放在路边,总是被过路的人拿去。第二天照样如此。人们觉得这很奇怪,过了好久才知道是朱隐士卖的,拿的人根据竹柴的多少,留下钱拿走了。有时遇到天寒下雪,柴竹卖不出去,他便无法生活,便亲自划船送妻子回娘家,天晴了再接回来。有时他到山阴市上为妻子买绸缎三五尺。他很爱喝酒,遇到喝醉了便丢下绸缎。他能读一些玄妙的东西,不时作一些诗,其中往往有惊人妙笔。本郡征他为功曹,本州征他为从事,推荐他当秀才,他都未应任。隐去形迹,避开人事,只与本县的孔觊友好,孔觊也好喝酒,二人相会便喝个够,总是非常尽兴。朱百年家境贫困,母亲是冬月去世的,衣服没有棉絮。从这以后朱百年便不穿绸缎棉帛。冬天某次要到孔觊那里拜访,他穿的全部是夹布衣服,喝酒后醉了睡在床上,孔觊用被子裹在他身上,百年不知道。他醒了之后,把被子挪开,对孔觊说:“棉絮一定特别暖和。”于是泪流满面,悲痛万分。孔觊也为他伤感不己。

朱百年被任命为太子舍人,他不应命。颜竣当东扬州刺吏,命令送五百斛谷给他,他拒绝了。当时另有一个寒族人士姚吟,也有高洁的志趣,被士族们看重。义阳王刘昶当本州刺史,征他为文学从事,他没有去。颜竣复赠姚吟二百斛米,姚吟也辞退了。

朱百年在孝建元年(454)逝世山中,当年八十七岁。蔡兴宗当会稽太守,赠给朱百年的妻子一百斛米,百年的妻子派婢子坚决送还衙门。当时人们很称赞这种举动,把朱妻比作汉朝梁鸿的妻子。

王素,字休业,是琅笽临沂人氏。他高祖王翘之,是晋朝光禄大夫。

王素少年时便志气不凡。家庭贫困,母亲年老。刚开始当庐陵国侍郎,母亲去世,他便辞职,守孝期满,庐陵王刘绍当江州刺史,亲人旧友劝修整故居。王素没有顺从,而是丢下家中财物到东阳,隐居不出,做一些田园事务,得以生存。他爱好文章,不因世俗琐事污染自己的高洁胸怀。世祖即位后,想搜寻一些隐士。为此下诏书说:“处理事务,必须使隐居的人出来做官,移风易俗,必须表扬清正廉洁的人,我日夜寻求善良的人,想改变刻薄的风气。琅笽人王素,会稽朱百年,都廉洁俭朴,坚贞淡泊,不和世人争利,在耕耘地中自得其乐,志气不变,应该加以褒奖推荐,让谦让的得到光荣,他们都可以当太子舍人。”大明年中,太宰江夏王刘义恭开设府台,征召王素贤人,任命王素为仓曹部的官职。太宗泰始六年(470),王素又被召为太子中舍人,他都没有出来。王素既然多次被邀请出任,名声越来越响。东阳山中有一种虫玄虫,声音清晰而又绵长,百听不厌,但长的形状很丑。王素于是作《虫玄赋》比拟自己。七年(471)他逝世了,时年五十四岁。

当时又有宋平人刘睦之、汝南人州韶、吴郡人褚伯玉也隐居自乐。刘睦之居在高州,被任命为比平太守,他不赴任。州韶字伯和,是黄门侍郎州文的孙子,他在湖熟的方山建起居室,被征用为员外散骑侍郎、征北行参军,他没有出来。伯玉隐居剡县的瀑布山三十多年,扬州府征他为议曹从事,他也未应命。